莫怀戚与小提琴

2014-11-04 17:52:33

曾宪国,男,著有《雾都》、《门朝天开》、《嘉陵江边一条街》《人市》、《茶友》、《疯子刘忠的故事》等中、长篇小说。曾获全国、省市文学奖,第三届红岩文学奖长篇小说奖。

  现居重庆

  莫怀戚把作品留在世上,人,却离开了我们。

  他作品奇妙的构思、逗趣的语言、推理式的铺陈、收放自如的叙述,让读的人都喜欢得不得了。我要说的是他文字以外的东西,那就是小提琴。

  莫怀戚的小提琴拉得不咋样,以专业眼光来评价,充其量算个三流,当然这是我个人的估计。但是,在重庆搞写作的所有人之中,不仅小说,诗歌、散文、戏剧、杂文,他的琴,确属一流。如果作家能组成一支乐队,首席小提琴非他莫属。再如果,判断他对小提琴的痴迷,就是将他纳入专业人士中,其程度也在一流的标高之列。

  开初我听说莫怀戚会拉提琴,很让我怀疑:一个大大咧咧,喜欢喝酒,说起话来大声武气、指手画脚的人会拉提琴?我真不相信他把世上两样高雅的东西都能抓在手。于是我总丢不开这个想法,用他小说的风格去想象他的琴声,想象不出那该是一种怎样奇妙的声音。

  十好几年前,他写了一篇随笔,发在《重庆日报》两江潮专栏上,标题早已忘记,大概是表白自己的生活观,说为什么非得把自己在小说这棵树上吊死,还有更丰富的生活,例如看足球赛,例如在街边冷酒摊上喝酒,再例如拉小提琴……从这篇文章中,我看出了莫兄的一些所爱和无奈,但他的那些例如却给我其乐融融的感觉。

  前几年,他在《当代》发表了长篇小说《重庆性格之白沙码头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出单行本,他又在这部作品里提到了小提琴,不仅只提,还写了个主要人物,专业操琴的八师兄。在这部作品里,他把小提琴写得淋漓尽致,足足把自己对琴的痴迷融入其间。

  之后不久,我终于听到了他的琴声。

  那是在市文联举办的春节联谊会上,莫怀戚将他的琴友拉来凑兴,给大家玩高雅,搞弦乐四重奏。他们在一个地方合完乐从我面前经过,我喊住他,要他拉一段听听。他答应了。当时台上正演出。他弯着腰,非常小心而又认真地在我前面轻轻拉了,拉的是莫扎特的《回旋曲》,只有开始几句。我听了,有些失望,跟我结合他小说想象的那种奇妙有出入。但我想到了他长篇小说里写的世界名琴斯特拉迪瓦里琴,于是我只说了你这琴不行。他也点头称琴是不行。我说我有一把琴,你哪天来我家看看。他听了,不置可否,可能在想,那会是一把值得看的琴吗?

  说到这把琴,要回到大概二十年前,我为荣昌县的一位外号叫大木匠的何锡瑞写了两个报告文学,因为大木匠不做大家具,却喜爱做小提琴,而且一做,琴就在全国有了名气。我们成了朋友,他精心做了一把送给我。我不会拉琴,成了我附庸风雅的摆设。我的确想给莫怀戚拉,让琴派上用场,也不枉大木匠的匠心。

  过后,我又有两次听他拉琴。一次在一个诗歌朗诵会上,组办者为添气氛,请了市里顶尖的吉他手来串场,莫怀戚也带来了他那把不太好的提琴,竟要求独奏一曲,用毫不在乎的语气叫那吉他手为他伴奏,曲子是《花儿与少年》,并嘱咐吉他手要跟上拍子。吉他手的确为跟他的拍子搞得手忙脚乱,眼睛好像都贴到他身上了。再一次是在四诗人画展上,有市里的吉他乐队演奏,莫怀戚又带来了那把不太好的琴加入。场间,一位画家兴起,站起来要唱首好像是蒙古民歌,要求乐队伴奏,乐队不熟悉曲子,莫怀戚自告奋勇担纲,对演唱者说,你只管唱,我跟到来就是了。那首曲子是改编了的,在人们熟悉的旋律中加进不少新的唱腔,又蒙古民歌弯拐多,但莫怀戚居然能跟上,并没有出什么大的纰漏。这一次,我才真正认识他是个什么曲子都能拉,而且是敢拉的人。

  时间又翻到了前年,在研讨吴佳骏的散文创作会上,我与莫怀戚再相遇。这天他又带来了那把不太好的提琴,张于带来了吉他,他们说好会后一路去跟吉他乐队合乐。但活动因故取消,他俩很扫兴。我便顺势一旁安慰,提出干脆去我家,听他俩的二重奏。就是那天在我家,莫怀戚与大木匠的那把小提琴相会了。世上事,莫不包含一个缘字。那把何氏琴,在我家无声无息躺了一二十年,连我也忘记了它的存在,想让它物尽其用,竟无人接招。大木匠从一刨一锉制作这把琴的开端到制成送到我手中,大概都不会想到我只是当了个转手,过了这么多年,提琴上的是莫怀戚的肩。这就是缘分。

  当我打开琴盒,我看见莫怀戚触琴的第一眼,目光像灯泡的开关叭地打开了,脸上惊讶的表情也定了格。他全没想到在这里等着他的竟是这么一把琴:黑色人造革带帆布套的琴盒,饱满的白马尾琴钩,琴面的木纹均匀,虎皮纹在琴背闪亮,琴弦在琴弦钩上排列,各调的备用弦、松香、定音器、肩托,应有尽有,一切都显得恰到好处,只为等待真正主人的到来。莫怀戚迫不及待地拿起琴,手在微微战抖,调好弦,调好弓,上好琴托,琴一上肩,一运弓,一个丰满的和弦,嘹亮的共鸣欢快地充满我客厅的每个角落。他与张于合奏了好些曲子,还特别兴奋地独奏了《新疆之春》、《新春乐》、《梁祝》序曲。一晚上,那琴就再也没从他肩上下来。被他演奏吸引的不光只我们,还有他自己。就是这晚,他的琴声很让我满足,原来,他的琴技并不差,跟他的文学作品一样,也有奇妙之处。

  离开时,他对琴依依不舍。我说,你拿去拉吧。他又一次怀疑,问,你真的给我?我说真的。他收了琴,提在手上,压制着激动说,你哪时要,随时收回。我拍了他一下肩,笑了。嗣后,欧阳斌告诉我,那天回去的路上,莫怀戚高兴惨了,说拣大了。

  又过一段时间,我接到莫怀戚的电话,询问我提琴真是荣昌何大木匠制作的吗?我肯定地回答了他。他好像心里的什么事终于释然了。聊了些别的,挂了机。过后不久,他的一个短篇《孪生中提琴》在《红岩》杂志头条问世,写一对姊妹提琴在世上的遭遇。我不知是不是这琴给了他灵感,才有了创作的激情。小说依然是莫氏风格,又得以在《小说选刊》刊用,并获第三届红岩文学奖短篇小说奖。

  写完这些,心里突然一阵悸动,悲痛袭来,泪水浸满眼眶。他的年龄不大,正该是写作精力旺健的时期。就依他自己的话说,不在小说这棵树上吊死。那好,酒杯还等着端呀,小提琴还等着拉呀,奏出小说般奇妙的旋律呀,怎么好生生的一个人,你说病就病,说走就走了!

  一个多才多艺、风趣诙谐的小说家匆匆走了。这是重庆小说创作队伍的一个令人伤痛的损失。闻这噩耗时我身在北京,心却回渝州与朋友们同祭,敬他三杯美酒;更愿他亲人将那把小提琴放他身边,让他一同带走,在通往另个世界的一路上有琴声相伴,他不寂寞。

  呜呼哀哉,莫怀戚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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